• “飘”的细读:高郁韬的物与诗 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高度连接,却又普遍疏离。 全球化的网络许诺了沟通,却在无形中将个体抛入一种离散与悬浮的状态;信息的洪流日夜不息,意义的碎片却私下飘离,难以聚合,“透明而不透气”(项飙,《你好,陌生人》)。在这种系统性的眩晕之中,如何言说自身的存在?高郁韬并未给出解决方案,而是谦逊敏锐地提供了一种认知工具——扫描仪,以此来切片化地扫视我们游荡不定的时代,并从中打捞起那些被忽略的、具体而微的尊严瞬间。 在追求更快、更高清、更即时的时代,高郁韬有意“背道而驰”:他放弃相机的瞬间性与侵略性,转而采用平板扫描仪与手动扫描仪这种近乎过时的成像方式。扫描仪的工作逻辑有别于相机对瞬间的攫取,它让光线如同一只阅读的手指,缓慢地、一行行掠过物体的表面。像素逐渐堆积起来,重塑物象。这个过程本身带有一种仪典般的庄重感,它要求艺术家与物体进行长时间的、亲密的共处,将“观看”转化为一种“细读”。 于是,在高郁韬的扫描下,那些通常被忽视的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绚烂的烟花是集体仰望的奇观;而艺术家感兴趣的,却是奇观消散后遗留的基座。扫描仪将它从黑暗中打捞出来,使其成为主角。它冰冷、焦黑、扭曲,是狂欢过后沉重的物理残骸,是释放后孤独的证词。一个被回收的金属齿轮,经由巧妙的切割,产出刀片或其他金属部件再度售卖。对废弃物的再利用或被视为一种“物尽其用”的民间智慧,高郁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冰冷的工业零件,却也是一片底层生存哲学的化石,是人们在有限资源与复杂现实面前,所展现出的那种创造性的适应姿态。 高郁韬所进行的,是一种“物”的考古。作为细读“对象”的物件是有功能性的;而当它功能失效或因其材质、历史被我们特别关注时,它便脱离了“对象”的身份,成为了“物”。“物”迫使我们去凝视它,思考其背后的社会生命和文化关系。(比尔·布朗,《物论》)作为失效的代表,烟花基座、废弃齿轮被扫描仪剥去了它们原有的使用语境,使它们从“背景”中走出来,成为我们不得不关注的“物”。此时,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垃圾或零件,而是变成了承载故事的载体,成为等待破译的文本。通过这种极致的凝视,艺术家回应了一个核心关切:在宏大的系统叙事之下,那些具体的人们,究竟是以何种多样的、醉生梦死的、聪明的、甚至是无奈的姿态,来应对复杂的现实。 如果扫描作品代表了艺术家应对现实的“务实”姿态——一种冷静的观察、收集与分析,那么展览中的影像作品则构成了展览中另一个重要的感性声部。在《明月几时有》中,艺术家独自乘坐疯狂旋转的大摆锤,试图以苏轼的词句来对抗极致的物理晕眩。身体的恐惧正面冲击文明的面子,诵读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叫喊。这种叫喊,超越了语言的内容所指,成为个体在无法控制的、疯狂的外部系统力量面前,原始的生命宣言。作品《海上生明月》记录了艺术家与Siri(智能语音助手)在莱茵河河畔对诵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人的声音与冷静的合成音在亘古的月光下交织、应答,古怪而感人。这首诗原本抒发的是友人之间的深切思念,一种人类独有的、基于情感记忆的共情,而与智能体的对诵,却营造出一种赛博乡愁,迫使我们追问在技术拟仿一切的时代,哪些是人类独有的、不可替代的情感与连接?这两件作品,一者直面身体的恐惧,一者探索情感的边界,共同构成了应对飘的另一种方式:“诗的复诵”——作为一种高度凝练的文化符号,诗可以成为一种武器,一种咒语,用以守卫人之为人的脆弱尊严。 展览以一道扫描的锁孔影像开始,邀请观众进入一个私密的、内部的空间;而收束是一件名为《飘》的作品:高郁韬以手动扫描仪,多次扫描希腊最高树木上最高的一片树叶,再用装置在高空的打印机将扫描的各种姿态打印出来,让纸张从空中飘落。它从物理意义上实现了“飘”的状态,却也以最温柔、最开放的方式,完成了叙事的闭环:从锁孔窥见的私密性,到落叶飘散的公共性,个体“飘”的境遇又何尝不是时代“飘”的共识呢?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以女主角斯嘉丽·奥哈拉的这句话作结,留下一个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和声。它并非纯粹的乐观,而是在左右尽失之后,一种近乎偏执的生存本能,一种必须在悬浮中为自己寻找重量的宣告。如果说斯嘉丽走进的那个“明天”,是文学对现实姑且的逃避,那高郁韬所描绘的“明天”,则将发生在一个更加真实、流动、充满技术介入的世界。“飘”或许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生存现状,但这绝非故事的终局。 通过扫描仪般的细读,通过物的考古与诗的复诵,我们依然能够在游荡不定的时代切片中,捕捉到那些属于人的、既脆弱又坚韧的尝试——我们总不断学习,如何在一地飘零中,为自己赋予新的重量。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崔璨 2025 初秋

    “飘”的细读:高郁韬的物与诗

     

    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高度连接,却又普遍疏离。

     

    全球化的网络许诺了沟通,却在无形中将个体抛入一种离散与悬浮的状态;信息的洪流日夜不息,意义的碎片却私下飘离,难以聚合,“透明而不透气”(项飙,《你好,陌生人》)。在这种系统性的眩晕之中,如何言说自身的存在?高郁韬并未给出解决方案,而是谦逊敏锐地提供了一种认知工具——扫描仪,以此来切片化地扫视我们游荡不定的时代,并从中打捞起那些被忽略的、具体而微的尊严瞬间。

     

    在追求更快、更高清、更即时的时代,高郁韬有意“背道而驰”:他放弃相机的瞬间性与侵略性,转而采用平板扫描仪与手动扫描仪这种近乎过时的成像方式。扫描仪的工作逻辑有别于相机对瞬间的攫取,它让光线如同一只阅读的手指,缓慢地、一行行掠过物体的表面。像素逐渐堆积起来,重塑物象。这个过程本身带有一种仪典般的庄重感,它要求艺术家与物体进行长时间的、亲密的共处,“观看”转化为一种“细读”。

     

    于是,在高郁韬的扫描下,那些通常被忽视的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绚烂的烟花是集体仰望的奇观;而艺术家感兴趣的,却是奇观消散后遗留的基座。扫描仪将它从黑暗中打捞出来,使其成为主角。它冰冷、焦黑、扭曲,是狂欢过后沉重的物理残骸,是释放后孤独的证词。一个被回收的金属齿轮,经由巧妙的切割,产出刀片或其他金属部件再度售卖。对废弃物的再利用或被视为一种“物尽其用”的民间智慧,高郁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冰冷的工业零件,却也是一片底层生存哲学的化石,是人们在有限资源与复杂现实面前,所展现出的那种创造性的适应姿态。

     

    高郁韬所进行的,是一种“物”的考古。作为细读“对象”的物件是有功能性的;而当它功能失效或因其材质、历史被我们特别关注时,它便脱离了“对象”的身份,成为了“物”。“物”迫使我们去凝视它,思考其背后的社会生命和文化关系。(比尔·布朗,《物论》)作为失效的代表,烟花基座、废弃齿轮被扫描仪剥去了它们原有的使用语境,使它们从“背景”中走出来,成为我们不得不关注的“物”。此时,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垃圾或零件,而是变成了承载故事的载体,成为等待破译的文本。通过这种极致的凝视,艺术家回应了一个核心关切:在宏大的系统叙事之下,那些具体的人们,究竟是以何种多样的、醉生梦死的、聪明的、甚至是无奈的姿态,来应对复杂的现实。

     

    如果扫描作品代表了艺术家应对现实的“务实”姿态——一种冷静的观察、收集与分析,那么展览中的影像作品则构成了展览中另一个重要的感性声部。在《明月几时有》中,艺术家独自乘坐疯狂旋转的大摆锤,试图以苏轼的词句来对抗极致的物理晕眩。身体的恐惧正面冲击文明的面子,诵读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叫喊。这种叫喊,超越了语言的内容所指,成为个体在无法控制的、疯狂的外部系统力量面前,原始的生命宣言。作品《海上生明月》记录了艺术家与Siri(智能语音助手)在莱茵河河畔对诵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人的声音与冷静的合成音在亘古的月光下交织、应答,古怪而感人。这首诗原本抒发的是友人之间的深切思念,一种人类独有的、基于情感记忆的共情,而与智能体的对诵,却营造出一种赛博乡愁,迫使我们追问在技术拟仿一切的时代,哪些是人类独有的、不可替代的情感与连接?这两件作品,一者直面身体的恐惧,一者探索情感的边界,共同构成了应对飘的另一种方式:“诗的复诵”——作为一种高度凝练的文化符号,诗可以成为一种武器,一种咒语,用以守卫人之为人的脆弱尊严。

     

    展览以一道扫描的锁孔影像开始,邀请观众进入一个私密的、内部的空间;而收束是一件名为《飘》的作品:高郁韬以手动扫描仪,多次扫描希腊最高树木上最高的一片树叶,再用装置在高空的打印机将扫描的各种姿态打印出来,让纸张从空中飘落。它从物理意义上实现了“飘”的状态,却也以最温柔、最开放的方式,完成了叙事的闭环:从锁孔窥见的私密性,到落叶飘散的公共性,个体“飘”的境遇又何尝不是时代“飘”的共识呢?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以女主角斯嘉丽·奥哈拉的这句话作结,留下一个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和声。它并非纯粹的乐观,而是在左右尽失之后,一种近乎偏执的生存本能,一种必须在悬浮中为自己寻找重量的宣告。如果说斯嘉丽走进的那个“明天”,是文学对现实姑且的逃避,那高郁韬所描绘的“明天”,则将发生在一个更加真实、流动、充满技术介入的世界。“飘”或许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生存现状,但这绝非故事的终局。

     

    通过扫描仪般的细读,通过物的考古与诗的复诵,我们依然能够在游荡不定的时代切片中,捕捉到那些属于人的、既脆弱又坚韧的尝试——我们总不断学习,如何在一地飘零中,为自己赋予新的重量。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崔璨

    2025 初秋

  • 艺术家:高郁韬 高郁韬1988年出生于湖南,目前生活工作于上海。2019年获得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研究生学位,并得到教授卡塔琳娜·弗里奇荣誉大师生称号。其作品触及记忆,时间以及日常之物,并根据自己的兴趣去创作摄影,装置,视频以及纸上作品。他试图在创作中去探索如何以一种诗意的艺术方式去代替日常事物中平淡的功能性。他将平凡的东西再次组合、排列。以完全意外的方式让人重新面对日常熟悉的事物,让它们产生一种新的关系与新的情绪。 高郁韬作品曾在国内外重要艺术机构展出,包括比利时Hangar艺术中心、杜塞尔多夫K21美术馆、富克旺美术馆、索林根美术馆、法国巴黎大皇宫、上海久事美术馆等。其在2023年获得TOP20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奖,2022年获得第六届比利时布鲁塞尔当代摄影节奖,入围2019年第73届德国国际贝尔吉斯艺术奖,以及入围2016年中国三影堂摄影奖。

    艺术家:高郁韬

     

    高郁韬1988年出生于湖南,目前生活工作于上海。2019年获得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研究生学位,并得到教授卡塔琳娜·弗里奇荣誉大师生称号。其作品触及记忆,时间以及日常之物,并根据自己的兴趣去创作摄影,装置,视频以及纸上作品。他试图在创作中去探索如何以一种诗意的艺术方式去代替日常事物中平淡的功能性。他将平凡的东西再次组合、排列。以完全意外的方式让人重新面对日常熟悉的事物,让它们产生一种新的关系与新的情绪。

     

    高郁韬作品曾在国内外重要艺术机构展出,包括比利时Hangar艺术中心、杜塞尔多夫K21美术馆、富克旺美术馆、索林根美术馆、法国巴黎大皇宫、上海久事美术馆等。其在2023年获得TOP20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奖,2022年获得第六届比利时布鲁塞尔当代摄影节奖,入围2019年第73届德国国际贝尔吉斯艺术奖,以及入围2016年中国三影堂摄影奖。

  • 策展人:崔璨 崔璨,策展人与艺术评论作者,相关文章发表于《读书》、《文汇文艺评论》、《国家艺术杂志》、《美成在久》、《东西汇融》(上海博物馆)等期刊、媒体及书目。现任M艺术空间总监,“黑书”联合创始人。 毕业于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深耕于当代艺术现场,其策展实践常从艺术人类学视角出发,探讨技术迭代、叙事语言与记忆构建之间的关系,曾策划《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春有时》、《后成像:其他现实》、《接触印相》等展览。

    策展人:崔璨

     

    崔璨,策展人与艺术评论作者,相关文章发表于《读书》、《文汇文艺评论》、《国家艺术杂志》、《美成在久》、《东西汇融》(上海博物馆)等期刊、媒体及书目。现任M艺术空间总监,“黑书”联合创始人。

     

    毕业于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深耕于当代艺术现场,其策展实践常从艺术人类学视角出发,探讨技术迭代、叙事语言与记忆构建之间的关系,曾策划《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春有时》、《后成像:其他现实》、《接触印相》等展览。

  • 高郁韬,《3只蜜蜂、3颗红宝石、11颗绿宝石》,2025年。收藏级艺术微喷,166 × 120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高郁韬,《007房间》,2025年。收藏级艺术微喷,166 × 120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高郁韬,《对白系列:春江花月夜》,2020年。视频,2分23秒。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高郁韬,《基本图形工具》,2025年。收藏级艺术微喷,205 × 148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高郁韬,《基座(金)》,2025年。收藏级艺术微喷,120 × 91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高郁韬,《一只侵入电线网内部的夜蝉》,2025年。收藏级艺术微喷,65 × 47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M 艺术空间

     

    M艺术空间成立于2007年,位于享誉国际的沪上著名艺术园区M50。十余年来,M艺术空间与冯君蓝、潘曦、马路、Seth柒先生、李衡、Lee Jaehyo李在孝、林清、Guillaume季勇、傅百林、刘毅、爱琴、骆丹、刘真辰、何曦等多位艺术家精诚合作,举办了众多有影响力的个展和联展。

     

    M艺术空间已协办七届旨在支持全国美院年轻优秀艺术家的M50新锐艺术大赛,并主办了四届以年轻海归艺术家为主的《离岸》主题展。

     

    作为优质艺术平台,M艺术空间致力将极具代表性与潜力的艺术家介绍给国内外的艺术收藏家与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