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光圈、快门和感光度的参数设定应该是所有接触过相机操作的人的第一课。通过如此的学习,我们便可以“驯服”相机,并进而掌握一系列可以使用相机实现,但却非我们的裸眼能够看到的视觉效果,如大光圈镜头实现的夸张的虚化背景,超高感光度相机拍摄出的无比璀璨的星空,或者慢速快门记录下的物体移动轨迹。第一次拍出这样的照片,一定会让我们兴奋不已,在赞叹相机功能的同时,也开始计划更多旅行和拍摄,希望得到更多这样有趣的照片。
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人和相机建立关系的场景,但一个往往被忽略的问题是:是我们在“驯服”相机拍出这些刺激我们视觉的照片,还是相机在“驯服”我们,掌握它的语言并让我们沉醉其中呢?
“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曾用相机创作的苏仲尧,对他而言,相机是一个被技术仪式化的黑箱装置。人类通过理解参数逻辑,而后输入指令,机器内部进行不可见的运算,最终输出为符合预期的图像。也就是弗鲁塞尔在《摄影哲学的思考》中反复提及的“摄影仪式中的人,在本质上是相机的延伸。”而这个黑箱,现在有一个更加复杂更加高级的版本:人工智能。
围绕着“技术黑箱”这一议题,仲尧的探索和创作大致有两个阶段,在展厅中的立台上,那些散落的金属片来自早期。艺术家将相机从拍摄的行为仪式中抹去,仅仅操作测光表记录下拍摄数据,并用语言描述预想的图像。而随着创作的逐渐发展,外出拍摄和测光也逐渐不再必须,仅仅是通过想象去完成文本和拍摄参数,并最终手工将这些文字压印在各式金属板上。而在第二阶段,他将这种想象也交给了人工智能,拍摄参数也不再是具体的相机数据,而是完全由AI想象出的对于某些特定数值的描述,并通过数控机床将这些文字刻印在标准尺寸的金属铝板上。
这一系列的作品构成了展览的主体,讨论也从相机转向更深的黑箱——人工智能的暗室。当创作主体从人类变为DeepSeek模型,输入的文字指令与输出图像的关联链条彻底断裂。AI生成的不再是具象可读的视觉对应物,而是精神分裂式的词语堆叠。我们看到的像是一种有些戏谑的场景,仿佛是一个不断地自我指涉,淹没在漂浮能指漩涡中的巴别塔。以此便揭示出技术黑箱和人类之间的核心的矛盾,所谓的掌握相机操作或者训练AI模型的本质,既是接受一种参数的体系和技术的语法,而从这种角度看来,我们自己才是这套技术语法所驯化的言说者。
使用铭刻的金属板也让艺术家联想到他在英国巴斯旅行时看到的古罗马“诅咒铅板”。大约两千年前,在巴斯泡温泉的人会把诅咒仇人的话刻在柔软的铅板上,然后扔进神庙的泉水里,就像给神明寄出投诉信。他们相信这样做,神就会看到这些金属上的字,并帮他们惩罚恶人。仲尧的作品像是一种跨越了两千年的互文,这些由AI生成的,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有点“精神分裂”的语句,就像是现代技术的咒语或密码,被数控机床刻在了现代工业标准的、闪光的铝板上。
铝板的镜面反光,更像是对于技术和人类之间关系的物质层面的隐喻:我们对着技术黑箱输入指令,但反馈回来的更像是我们自己在闪光铝板上那模糊变形的倒影——既熟悉又陌生。两千年前,古罗马人认为铅板会把自己的哀怨带给神;而在今天,我们对着闪亮的铝板,看到的是技术“黑箱”反射回来的,我们自己的困惑。
两千年来,我们似乎一直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文/李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