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之用——安妮·埃尔诺摄影展

2025年6月21日 - 8月22日 厦门

“只有当这些被写下来的照片,在读者的记忆或想象中转化为其他场景时,我们才能抵达最高程度的真实。”

 

本次展览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首次在中国举办的摄影展。展出的十四幅摄影作品与文字摘选,均来自她与伴侣马克·马力(Marc Marie) 在私密关系中共同创作的图文作品《相片之用》(L’Usage de la photo)。在这本小书中,埃尔诺与马力拍摄下情爱之后房中遗留的痕迹与场景——她称之为“欲望的物质化表征”,并循着照片分别进行写作。

 

展览以十四张重制的黑白摄影为核心,与埃尔诺的文字在展厅中并置,邀请观者进入这一场亲密的记忆实验。展厅入口处使用幻灯机放映埃尔诺关于这场创作起源的书写,如同照片依托相纸显影,文字被刻印于菲林片上并投影而出——它们都以物质形式承载时间,将转瞬即逝的私密时刻凝结为可观看的图像与语言,同时保留了行为记录与原始情境之间始终存在的距离感:它们并非再现,而是一种记忆的转译。

 

观众在观展过程中,既是读者,也是目击者,得以在自己的记忆与经验中,召唤出属于自身的场景。

 

 

安妮·埃尓诺于2004 年 10 月 22 日在塞尔吉写下《相片之用》创作起源:

 

自我们交往之初,每当我醒来,看到未拾掇的晚餐餐桌,挪动过的桌椅和前一日傍晚我们发生关系时随意丢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衣物时,我时常不觉入迷。那是每次都不重样的风景。我们不得不将衣物分开、拾起,这让我感到痛心。在我看来,这是在销毁性快感绝无仅有的客观印迹。

 

一天早上,M. 离开后,我才起身。下楼时,我注意到阳光里走廊地砖上散落的一件件外套和内衣,还有鞋,我感受到了痛苦,也感受到了美。我第一次想到应该把这一切都拍下来,这源于欲望和偶然但注定要消失的场景。我去拿我的相机。当我和 M. 说起我所做的事情,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

 

此后,我们心照不宣地继续拍照,好像做爱还不够,我们仍需要将情爱场面遗留下来的物质化表征保存起来。有些照片是发生关系后立刻拍摄的,另一些是第二天上午拍下来的。后者最为感人。这些从我们身体上脱下来的衣物整个晚上都待在它们掉落的地方,保持着它们坠落时的姿势。它们是已然远去的快乐留下的遗骸。在白日的光线里再见到它们,无异于感知时间本身。

 

很快,我们感受到了某种好奇,甚至冲动,想要一起发现每次都不尽相同且无法预料的作品,并为它们拍照。这些作品中的元素——毛衣、长筒袜、鞋子——的组合遵循着不为人知的规则,以及我们全然没有察觉的动作和行为。

 

我们自发地恪守着一条规定:不去触碰衣物的布局。对我来说,挪动一只浅口皮鞋或一件 T 恤的位置无异于改变我私密日记中的文字顺序,是个无法容忍的错误,也是损害我们性爱行为之真实性的方式。如果我们中有人不小心拾起了一件内衣,那么他不会为了拍照而将它放回去。

 

面对同一个场景,M. 往往会拍好几张照片,每次构图都不同,为的是捕捉到地面上散落着的全部衣物。我更希望是他掌镜。和他不同,我不经常拍照,目前为止我只在偶然的情况下漫不经心地使用相机。起初,他用的是我那台笨重的黑色三星相机,后来是他已去世的父亲用过的美能达相机。最后,一台小型的奥林巴斯相机取代了那台不乏瑕疵的三星。三台照相机都是银盐相机

 

这些影像拍摄完成之后,我们需要等上一周甚至好几周的时间——拍完这卷胶片的时间和拿去图片社冲洗的时间——才能看到照片。照片的观看遵循着某种仪式:

 

禁止取照片的一方打开照片袋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配上一杯酒,以唱片旋律

作为背景音乐

一张一张地取出照片,一起观看

 

每次都是惊喜。我们一下子无法辨认出照片是在家中哪个房间拍摄的,也认不出照片上的衣物。这不再是我们目睹的场景,不再是我们想要保存下来的、转瞬即逝的景象,而是一幅常常有着华丽色彩和谜一般形状的奇特画作。好像夜间或上午的性爱行为——我们已经很难忆起具体日期——被具象化的同时也得到了美化。现在,该行为已然在别处,存在于某个神秘的空间内。

 

数月间,我们仅满足于拍摄、观看和积攒相片。一天晚上,我们用餐时,循着相片来写作的念头突然出现了。我已经记不起谁第一个想到这个主意,但我们很快就确定彼此有着同样的欲望——赋之以形。仿佛我们此前认为足以留住爱情瞬间之痕迹的相片已然不够,还需要其他东西——写作。

在约莫四十张照片中,我们选了十四张,并相互约定各自就此进行自由写作,创作结束前不给对方看任何东西,甚至只字不提。从头到尾,我们都很严格地遵守这条规则。

除了一个例外。当我们开始拍摄这些照片时,我正在进行乳癌治疗。写作时,我很快感受到了提及“另一场景”的必要性:该场景正在我体内上演,尽管我的身体从未出现在任何照片上。这是一场生与死之间的模糊较量,令人惊愕——“这一切确实发生在我身上?”我将此事告诉了 M.。他也无法隐瞒,几个月间,这是我们关系中至关重要的部分。这是唯一一次我们提及各自“作品”(composition)的内容,我们自发地暂用“作品”一词来指称我们的创作计划,对我们而言,这些作品正符合这一双关语的含义。

 

我无法准确说出我们这么做的价值和益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属于将生活无度影像化的行为,该行为越来越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无论是通过照片还是写作,我们总是企图赋予那些无法再现且转瞬即逝的高潮时刻以更多的真实感。在真实的痕迹中攫住不真实的性欲。然而,只有当这些被写下来的照片在读者的记忆或想象中转化为其他场景时,我们才能抵达最高程度的真实。

 

塞尔吉,2004 年 10 月 22 日